夜色正濃。
四下里除了安靜還是安靜,蟲鳥不聞,若非尚有幾點幽幽燈火在微風中搖動,無人能想到這座獨立於夜幕之下的小樓竟真有人居住。
月過中天時,一片清寂之中,樓頂忽然響起「篤篤」兩聲。
似是有客夜訪。
這訪客也有意思,並未走門,反倒跟野貓似的上了房,刀鞘在窗欞上敷衍地敲了兩下,不等主人家招呼,便徑自開窗而入。
五月初的天氣,雖稱不上酷熱,但也是十足的夏日了,誰料小樓中居然還點著火盆。花羅剛拉開窗,便被熱氣蒸得差點一個跟頭從房檐上栽下去。
容祈擁被倚在床頭,正在一卷遊記似的閑書,見狀一怔,隨即微笑道:「不知你今夜來,沒有提前準備,怠慢了。」
花羅蹲在窗口緩了半天,才慷慨就義般一狠心鑽了進來,往他臉上瞄了眼,咋舌驚嘆:「你竟還沒熟?」
一兩句話的工夫,她鼻尖上已見了汗,再看對面容祈,卻絲毫不覺得熱似的,被子已掩到了胸口不說,偶爾還將指尖伸到床邊火盆上方取暖。
花羅便驚奇地過去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,只覺涼意入骨,不像活人,倒像是剛從窖里取出的冰塊。她便忍不住感慨:「嚯,你這人還真是天賦異稟,若是夏日裡抱著睡覺,定然舒服極了!」
容祈手一抖,險些把書頁扯下來半張。
花羅也發現了,先是愣了下,隨即恍然道:「哦,我忘了,你們這些高門貴公子都害羞得很。」
兩人過去的兩次會面都不太愉快,容祈為免今日再次不歡而散,已預先設想過幾十種可能的場景與應對方式,可此時卻全被花羅一句話噎了回去,便只好無言以對。
片刻後,他低咳幾聲,將書卷放下:「阿羅……」
花羅倏地瞥他一眼,不知為什麼,目光像是帶上了一絲冷意,等容祈的話音被堵了回去,才似笑非笑道:「我姓裴,族譜上的名字叫裴雁回。」
容祈:「……」
「阿羅」這名字江湖上人人叫得,而如今她這般,顯然是在刻意強調兩家仇怨。
但容祈並未顯露分毫不滿,只搖頭笑笑,從善如流:「裴二娘子。」
大約是喉嚨傷勢未愈的緣故,他的聲音比以往更為低啞,卻並不難聽,反倒讓人耳朵都酥麻了三分。
花羅眉毛挑得老高,懷疑他多半是只修成了人形的妖精。
「既然能說話了,我就問問,」她抱著刀在遠離火盆的窗口坐下,忽然想起個疑惑,「那天你是怎麼知道我親眼見了我爹的屍骨的?」
容祈眯起眼看向花羅隱在陰影中的神色,他夜間視物頗有些困難,分辨了好一會才確定了她已沒了當初的殺意。
他便低頭笑了下:「一來,你身上沾滿了陳腐的土腥氣,二來,你梳洗時將刀鞘也徹底清洗了一回。若是平常祭掃,斷不至於此。」
「也許我摔了一跤呢。」花羅並未被說服。
容祈:「你盛放祭品的行囊中本有一物形如酒罈,可回來時卻不見蹤影,你通身也毫無酒氣。」
花羅仍舊搖頭:「你就是靠這種胡亂猜測唬我的?」
面對質疑,容祈卻很平靜:「在下自幼患眼疾,入夜便難以視物。」
花羅:「什麼?」
容祈不緊不慢地微笑道:「所以我的聽覺、嗅覺都比常人好一些。」
花羅目光一凝,便聽他繼續說:「墓穴深處腐土的味道很特殊,實在很難錯認。」
說得好像他把腦袋扎進死人墳里仔細聞過味兒似的。
花羅心中一陣古怪,不由抬頭望向容祈那張似乎在任何時候都保持著溫和平靜的臉,卻不出意料地沒能從上面找到絲毫線索。
她便轉回正題:「那你說我看過了我爹的屍骨,便會想要查清真相……」
這一回,不等她說完,容祈便輕笑起來,少見地打斷了她的話:「裴二娘子何必如此戒備。先嚴畢竟是當年舊案的親歷者,我只是曾聽他老人家提及一二罷了,想來裴二娘子目力過人,若親眼見過裴郎中遺骨,應當不至於看不出蹊蹺。」
花羅不語,默默權衡是否應該相信他。
容祈也不急,安安靜靜等了一刻,才望著她的臉色輕聲說:「先嚴曾提過,裴郎中恐怕曾……」
——窒息。
在他說出這兩個字的同時,花羅也無聲地翕動嘴唇,做出了一模一樣的口型。
在裴素顱骨後側有明顯的破裂痕迹,頸骨亦然,任是誰來驗屍,都會認為死因是從高樓墜下,但正因為這足以致命的外傷如此明顯,反倒遮掩了一些細微的異樣痕迹。
比如牙齒上極淡的粉紅色。
那是人在窒息時才會產生的特徵。
挖墳時燈光昏暗,若非花羅目力極佳,恐怕根本看不出這等微小的反常之處。同樣,這些年來裴家也沒有任何人聽聞過此事,想來恐怕是當年的仵作將此節疏漏過去了。
那麼,奇怪的事情就出現了,為什麼連仵作都忽略了的細節卻沒能瞞過容瀟,甚至他還在言談間告訴了兒子?
這到底是殺人兇手充滿惡意的炫耀,還是別有緣由……
花羅正在思索,只見容祈披衣走到不遠處矮几邊上跽坐下來,正色對她一禮:「裴二娘子,過往如何且不論,今日你能應約而來,容某先行謝過。」
花羅不明白他的意思,便沒有接話。
容祈笑了笑,側身握住矮几側邊書箱的提柄。
不料他實在是高估了自己,費了半天力氣,不僅沒搬動書箱,反倒牽動了胸口不適之處,彎腰爆發出一陣咳嗽。
花羅看得要翻白眼。
她按住容祈的手,將書箱搶過來,輕輕一提便放到了案上,涼颼颼地讚歎:「容侯爺果然是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柔弱佳人,佩服佩服!」
容祈:「……」
他本就咳嗽得喘不上氣來,聽了這話,想笑又笑不出來,憋得臉色直發紅。好半天,才終於平靜下來,眉眼微彎:「承蒙誇獎,在下愧受了。」
花羅愣了下,隨後禁不住撲哧一樂,忽然覺得這位半死不活的小侯爺既穿得了女裝又扛得住擠兌,實在比市面上流行的端方君子有意思多了。
她從案上碟子里拈起一塊蜜餞嚼了嚼,轉開話題:「這箱子里是什麼?」
回到正題,容祈便收斂了笑意,打開書箱,露出裡面的一疊泛黃卷宗,低聲道:「二十年前之事,坊間傳言不少,只不過刑部與大理寺中封存的案卷卻並不容易拿到。」
花羅漫不經心的表情倏然凝固住了。
「這裡面是……我爹遇害時的案卷?!」
「正是。」容祈頷首。
花羅便要取閱,可容祈卻先一步將手覆在案卷之上,微笑道:「裴二娘子莫急。」
他久病力弱,花羅心知只需隨手一掀便能擺脫他,但不知為何並未動手,看著他問:「你有什麼條件?」
容祈淺笑頷首,對她的上道十分讚許:「待看過了案卷,還請裴二娘子同我去見一個人。」
花羅不假思索:「好。」
書箱中泛黃的卷宗層層累積,從刑部、大理寺,到最初接手案件的京兆衙門的文書種種件件全在其中,殊無遺漏,也不知道是費了多少心思才能收集到的。
花羅定了定神,將最上面一份已近酥脆的案卷公文取出。
……
夜色依舊深沉,燃到盡頭的燈燭換過了一次,光線重新明亮起來,容祈握著半盞參湯有一搭沒一搭地淺啜著,直到遠處報更的梆子聲響起時,終於見花羅從案牘中抬了頭。
枯黃紙間記載的舊事正如她所想,卻又不如她所想,字裡行間透出的無數種難以驗證的可能讓她心頭髮沉。
沉默片刻之後,花羅長出一口氣,發覺喉中乾渴,便瞅了眼容祈手裡的小湯盅:「還有嗎?給我來一碗。」
容祈:「……」
說來不巧,他喝的這玩意也不知是哪位殺千刀的名醫的手筆,名叫參湯,其實裡面不知摻了多少種補血益氣安神解毒的藥材,味道就連他這長年的藥罐子都忍不下去,喝一口至少後悔半個月。
容祈從沒見過這種趕著往獵夾里跳的兔子,便神色從容地從旁取了只茶盞,仔仔細細斟了一杯遞過去,沁涼的聲線中憑空添了兩分熱情好客:「裴二娘請。」
花羅毫無防備,接過杯盞一飲而盡。
隨後嗆住,咳了個半死。
「你——」花羅趴在窗口,「呸呸呸」地吐了半天,感覺舌頭都被麻成了截枯樹皮,恨不得直接咬下來扔了。
容祈溫和如初,只是眉宇間多了一絲困惑:「裴二娘子怎麼了?」
又關切道:「可是嗆到了,要不要再喝杯參茶壓一壓?」
花羅眼角猛抽。
見容祈滿臉無辜,跟沒事兒人似的,眼底卻透著絲促狹,她磨牙冷笑一聲,飛快地跳回桌邊,握住他手腕向上一引,另一隻手捏住他的下頜,行雲流水地把容祈手裡剩下那半碗怪味湯給他自己灌了進去。
這回嗆咳得直不起腰的人變成了容小侯爺。
花羅報了一箭之仇,胸懷大暢,剛剛看完案卷的憋悶感煙消雲散。
真要說起來,案卷中記錄的前一半內容其實十分尋常,花羅早已聽人講述過了許多次。
那是近二十年前中秋節的前一天,裴素照常去刑部視事,如往常一般整理了幾份陳年舊案的檔案,中途還派隨從回來詢問妻子的病情,又允諾下衙回家時會給她帶喜歡的點心,並未看出任何反常之處。
可不過相隔了兩三個時辰,正午剛過,裴府的人便突然接到了噩耗,得知裴素不知為何去了京中最昂貴也最出名的食肆清歡樓用午飯,還從三樓窗邊跌了下來,不幸頭頸重創,當場殞命。
裴府眾人還處在震驚之中,接下來的事情就又讓整件事變得更加迷霧重重。
最初去勘察現場的是京兆衙門的積年老吏,一眼便看出了問題。裴素墜樓的那一處雅間位置偏僻隱秘,窗口也比旁處高出許多,比成年男子的腰際還高几寸,雅間中又鋪有上好的坐席,毫不濕滑,除非原地振翅起飛,否則想要「失足」墜樓都困難。
裴素一介文弱書生當然飛不起來,而他任職刑部數年,雖然清正剛直,但為人卻極為機敏謹慎,從不做隻身涉險、立於危牆之下的蠢事,也正因此,與人發生齟齬、不及呼救就毫無防備地被掀下樓的揣測也同樣說不通。
除非他恰好有個身手奇好的仇家對頭。
有趣的是,在種種推論都接連碰壁之後,接手案件的大理寺官員突然意識到,最後一種說法或許並非無稽之談。
恰好滿足那些條件的,便是曾經殺得天京城內血流成河的靖安侯容瀟。
往遠處說,裴家當年頗有些親戚故舊折在了容瀟手下,而若只看近日,則就在事發不久之前,裴素的同胞兄長裴簡剛與容瀟在朝會上撕破了臉,容瀟甚至當著皇帝的面便拔出了佩劍,即便有眾人攔著,仍斬斷了裴簡半邊衣袖。
新仇舊恨加在一起,容瀟若是惡其餘胥、報復在了裴素身上,實在一點也不令人驚訝。
按照這條線索追查下去,大理寺果然立刻就發現了證據——在裴素墜樓之後不過須臾,容瀟便出現在了圍觀的人群中,有人見到他正是從清歡樓中出來的。
於是,在案件被移交大理寺之後,最重要的嫌疑人便變成了那位容侯爺。
這也是花羅一直以來知曉的部分。
然而,接下來的發展就變得古怪了起來。
案發第三天,也就是關於容瀟殺人的風言風語初次開始流傳的時候,清歡樓的掌柜突然主動跑到了大理寺,證實事發的雅間正是裴素遣下人預定的,內里備了兩人的席面,據稱是要與同僚小聚,還專門點了幾個不大常見的菜色,官府確認後發現,其中小半符合裴素平日的喜好,可另一半卻全是南疆人才受得了的獨特口味。
南疆自古半屬蠻荒之地,玩蟲子的比讀書習武的多,其中讀書習武又能躋身朝堂的更是鳳毛麟角,而這鳳毛麟角里還有大半是發脫齒搖的老人家。
不巧,最後剩下那一個年輕強幹能吃得動宴席的,叫做容瀟。
辦案的官員頓時一腦子漿糊。
容瀟一向獨來獨往,從不賞光赴宴,更別提去赴冤家對頭的宴,裴素既然能請得動他,恐怕兩人之間的關係都並不似外界揣測的那般惡劣,可如此一來,之前的刻意報復殺人的說法便成了無稽之談。
但若不是因為裴容兩家的舊怨,這禍事又是因何而起?
種種推測接二連三被推翻,先帝震怒,將大理寺上下罵了個遍,強壓之下,大理寺官員只能硬著頭皮去詢問容瀟。
誰料那驕橫跋扈的殺神端坐侯府,只配合了兩句話,第一句是「他邀我來,大約是求我饒了裴簡那廢物」,第二句則是「我還沒上樓,他就摔下來死了」,隨後便客客氣氣地拔劍送了客。
那殺神在內弒君背主,在外屠城殺俘,一身凶煞氣深入骨髓,不僅嚇得大理寺的官員告病了半個月,生怕哪天一睜眼瞧見自個兒身子遠在八丈外,也讓案發當天的目擊者全成了驚弓之鳥,連一個字也不敢多說。
甚至還有後來找到的證人,居然一口咬定事發前容瀟剛在街對面自家鋪子買過東西,即便後來進了清歡樓,也定然來不及跑上三樓推人。
連清歡樓一樓說書的老瞎子,都斬釘截鐵地聲稱在上百客人中分辨出了容瀟的腳步,證實他始終未曾上樓。
「內憂外患」之下,當年垂垂老矣的大理寺卿終於無計可施,氣得差點當場殉職,而案卷盡數提交御前之後,先帝沉吟了三天三夜,最後發下一紙御筆硃批了結此案。
大理寺卿怒而辭官,裴素的死也自此被稀里糊塗地判做失足。
這份含糊的結果,一晃已在卷宗里封存了整整二十年。
直到如今,才再現天日。
花羅對裴素這個父親只有單薄如紙的一點印象,更談不上多少感情,可即便如此,在看完了整場案件始末之後,她也替他不值,替他委屈。
如果兇手果真是容瀟,沒有人敢於冒險為他伸張正義。
如果容瀟的證詞屬實,兇手確實另有其人,也沒有人想過追尋真相。
他效忠的君王背棄了他,被他保護的黎民百姓也遺忘了他……朝廷命官,少年俊傑,生時驚才絕艷,名滿天京,誰曾料想竟會死得如同一場兒戲。
許久之後,花羅忽然嘆了口氣:「容侯,你知道么?那天早上我娘身體不適,其實她不是病了,而是懷了孕害喜。」
容祈手指細微地一僵。
便聽她繼續說道:「可我爹,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……也仍然不知道他就要做父親了。」
她面色平靜,抬起頭來,眼中卻像是卷著晦暗的風暴:「二十年了,沒有人給他一個真相。現在,我來給。」